芒果香裡的汗水——拜訪大崎村的新住民
文、圖/黃雨秦(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建築藝術研究所-城鄉思維與實踐組碩士生) 2023-07-15
▲芒果豐收,枝椏竄出圍牆外,果實滿溢到馬路邊
又到了芒果成熟的時節,從社子往大崎的道路上,飄散著芒果的香氣,社子往拔林方向的芒果市場也熱絡起來。今年是芒果盛產的一年,農民總說,芒果有它的「個性」,一年豐收,下一年就歉收;去年的歉收迎來了今年的豐收。
▲芒果易受天候影響,結果期間若雨量太多,則即便開花茂盛、結果也容易歉收。果實得來不易,農民也護果心切
建築所學生們也向農民直接採買芒果,分享農民的喜悅,抑或收到居民善意餽贈的芒果。剖開是甜甜的滋味,沒嚐到的,是農民鹹鹹的汗水。不知南藝學子是否注意到,從採果到烘乾的勞動過程,背後還有一群默默付出的人們——「新住民」。
▲建築所學生向農民直接採買芒果,分享農民的喜悅
▲官田芒果豐收,學生也收到居民熱心分享的芒果
走訪大崎村,幾棵芒果樹生長在庭院裡,碩大的芒果垂盪。在那飄香的二層樓透天厝下,坐著一位阿姨,有著南臺灣艷陽灼成的黝黑。「妳來自哪裡?」我們問,「越南。」她說,又講了一段母語,是省份;打開Google地圖確認位置,是越南南方、不靠海、一個幾乎都是廣東人的村莊。
▲枝頭碩大的芒果,是農民汗水經營的成果
她會越南語、粵語,跟我們交談的時候,她說她可以用「國語」(誰的國?),臺語則還不大輪轉。問她現在還會不會有語言溝通的困難,「跟老人家比較會。」她說,「我講他聽不懂,他講我聽得懂。」還說一起來臺灣的堂姐已經會講臺語,「但我講的,她也聽不懂。」
2,200公里的姻緣
從胡志明市新山一國際機場,飛越南海2,200公里的距離。「為什麼來臺灣?」我們問,她說28歲就來到臺灣,如今已經22年,當初是3個堂姐說要來臺灣,她才跟來的。來臺灣以前完全不知道臺灣的環境怎樣,聽她們說「還不錯。」就來了;反正待在越南家鄉,也沒有好工作,「不知道要幹嘛。」問她「想家嗎?」,她說「剛來時很想,現在習慣了。」
她的三個堂姊,分別嫁到白河、新竹、臺北,其中臺北的那個,與老公因為工作認識,是「自由戀愛」,她笑笑,沒有多說什麼,彷彿是個遙遠的詞彙;但臉上的線條是飛揚的,靦腆地話語也開始跳躍起來。
她的丈夫比她大8歲,平時在臺南做「散工」,例如「打地」的建築工;但芒果採收期時特別忙碌,就不打工先摘芒果。在西北雨落下前夕,他的丈夫騎著機車載著芒果回來;一樣的黝黑,笑起來同樣靦腆。第一句話就笑問我們:「你們聽不聽得懂她說的話?」又笑說「那是我花錢,從越南把她買回來的。」同學們說可以一起幫忙搬,但丈夫回絕說:「我老婆做就可以了。」
28歲前的原鄉生活
她說起有一個弟弟跟一個妹妹都還留在越南;「弟弟修車,妹妹坐辦公桌。」想念的時候就用電話聯絡,她甚至曾把丈夫帶回越南兩次,「回家鄉都去哪裡?」她說:「帶老公看公園。」她說兩邊風景不一樣,臺灣自然的山多,越南人造的公園多。
但說起家鄉的農村,她覺得「差不多」,人也不多,只是越南農村比較熱。「人呢,都來來去去,今天我去你家吃飯,明天你來我家吃飯。」雖然語氣很平淡,卻感受到某種親切與熱絡,是越南農村居民間的互動方式。
回憶起28歲以前在越南的生活,她說故鄉的外婆家熱鬧,家旁邊就是傳統市場,「像新營市場那樣」。雖然家鄉不靠海,但市場裡有很多海鮮,她很喜歡吃螃蟹,「大崎買不到。」話語裡帶點失落。
直到13歲時,舉家搬到一個更加荒僻的農村,種著咖啡與胡椒度日,也種榴槤、酪梨、文旦。笑問是否像在臺灣一樣,中秋時節吃文旦,她說「不一樣,那裡平常就吃。」到中秋節的時候就吃月餅、點燈籠;又問她喝不喝咖啡,她笑說雖然賣咖啡,卻會買外面的三合一咖啡回來喝;又說越南的果樹跟臺灣的不一樣,比較高;只有榴槤是她自己也喜歡吃的,到臺灣來也沒改變。
當我們微笑的時候,她也微笑;偶爾板起臉來,耐心聆聽我們的發問。也許是想起家鄉,有時露出微笑,淡然而收斂。問她家鄉與這裡哪裡最不一樣,她說,那裡常常喝茶,茶的顏色,越南的紅一點,臺灣的綠一點;也提到選舉文化,她說「臺灣的官是人民選的。」但在她離開越南前,「越南的官是官選的。」
來臺灣後芒果圍繞的生活
▲外籍配偶協助烘製芒果乾,採傳統熱風乾燥作法
打開房屋的側門,走進側室內,一股暈熱的氣息襲來,甜甜膩膩的滋味盪開,是不尋常又過於甜膩的芒果香。阿姨走到屋裡自然光明亮之處,一處爐灶下柴火正燒,只見她熟練地翻弄著平鋪於爐面上半乾的芒果。問她家鄉有沒有這樣的食物,她說沒有。我們吃了一口,一種過溢的甜香黏膩從舌尖傳開,她看著我們,只喃喃著「我的芒果不漂亮。」又說,她自己其實不吃芒果。
▲官田馬路邊小農自產自銷的芒果攤,一簍簍愛文肥碩
來到臺灣以後,每日的生活重心就是整理芒果園;芒果採收的時節,每天早上5點就要騎著「小紅」——用了幾十年的機車,載著好幾箱、每箱40斤的芒果,騎一小時車程到新營的市場,交給嬸嬸與姑姑的「路邊擔仔(lōo-pinn-tànn-á)」賣,她說,少見地用了臺語。從一早賣到中午,看情況最早11點、最晚下午1點收攤。
▲臺一線邊的芒果攤,愛文、黑香、金煌互別苗頭,紅、綠、黃爭豔
▲臺一線邊的官田芒菓收購中心,向農民收購芒果進行加工
除了這樣,就沒其他的事了,其他時間怎麼消磨?她靦腆笑說「看電視。」提到近期幾個八點檔連續劇,她笑笑說「不喜歡」,說「每集太長。」但她老公很喜歡,而她則比較喜歡看韓劇與港劇,而且有親戚在韓國工作,至於越南自己的節目她也覺得不好看。
農忙之餘的心思
她說她其實很想出去工作,但沒有自己的車。她也曾在家做點假蘭花的手工藝,「早上做、晚上做、半夜做,太累了。」後來就不做了;也曾在越南移工介紹下,去六甲當洗碗工。除了農忙,她有時也負擔照顧公婆的責任,公公因大腸癌開刀時,她在奇美醫院照護陪伴;過世的婆婆身前也多由她來照顧。
問她在臺灣吃什麼?她說吃水果、吃飯,偶爾去六甲買麵。問她在家鄉呢?她突然雀躍起來,說廣東菜好吃,提到原鄉的焢肉和臘腸不禁泛起微笑,大概是想起它們的滋味吧。越南菜還可以,但她老公不吃;臺灣菜也不錯,但覺得清淡些,總習慣加點「小辣」。聽她這麼愛粵菜,問說「會想去香港嗎?」她難得用興奮的語氣說:「沒去過香港誒!很想去香港誒!」
問她「生活無聊嗎?」她笑笑說「無聊。」;「平常會去臺南市玩嗎?」「不會。」又問她來臺灣以後有沒有認識其他越南朋友,「有,不多。」「會不會一起出去玩?」她說她們都到晚上才出去玩,「去那種地方玩,我也不喜歡。」但又說想去大都市與日月潭,聽說很漂亮,也想去新竹拜訪堂姊。
外籍配偶的憂鬱
截至今年5月底,全臺外籍配偶人口已來到58萬4124人,外籍移工人數則來到73萬7093人,兩者總計超過132萬人,人口規模相當於臺南市總人口的71%;儼然已是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,也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社會成員,但基於語言與文化的隔閡,我們似乎較少關心起他們的處境。
離開村莊,聽村民說,村裡好幾個外籍新娘都得憂鬱症,而來自越南的她也是其中一位。想起曾聽過另一名外籍配偶描述求醫過程:腹瀉一個月,吃多少腸胃藥都無效,情急問醫生說,「我到底生了什麼病?」「我哪知道妳生什麼病!」她倉皇轉到家醫科,再輾轉被親友說服去看精神科,醫生開了幾顆憂鬱症的藥,吃了竟然有效,先吃三天、再吃三天、最後吃了一個禮拜。醫生說「就試試看吧。」她打給姐姐大哭:「怎麼辦,什麼叫試試看?是不是沒救了,我還不想死......。」就這樣一吃吃了半年,處在病情的不確定中,活得非常痛苦。訪談的最後,她說:「當你要離開世界的時候,就是放不下,才顯得掙扎。」
屋裏爐灶蒸騰的熱氣持續吹送過來,每個人都汗如雨下,忍不住出去透透氣。阿姨10多年前好不容易取得身份證,是因為家庭經濟證明門檻2008年從40萬調降成2萬,才讓她在成為法律上真正的「臺灣人」。幾年前,南藝大城實組在社區裡與居民協力做了許多事,她指了指牆上貼滿的報紙與海報,又指了指圍在她身邊的我們,說有這些年輕學子的加入,她對現在的生活有比較滿意一點。
▲套袋雖小但功能多多,可防果蠅蟲蛀、烈日曬傷、促進果粉產生,也可使芒果表皮更細緻,並使日照分散而呈現勻稱的紅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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